当媒体隔三岔五地报道“百年不遇”的洪水、“千年难遇”的地震时，任何人都会感觉到，肯定有什么不对劲。这都是推卸责任的托辞吗？或许不全是。正如我们看到的，出乎意料的事件时有发生，它们极大地左右着个人的命运，乃至历史的走向，社会的兴衰。

但是，人类又天然地具备一种乐观，一种认为自己可以把握事物方向的感觉。这种有时候被哲学家冠名为“自由意志”的感觉，可能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所在，却难免与事实相抵触。一旦这种抵牾过于剧烈，“N年一遇”的预测就显出它们的荒唐可笑了。

和大多数脊椎动物一样，预测是人类思维的一项基本技能。具有这一技能的动物懂得，不必拿实际的行动去冒险。通过预先选择的方式，把那些可能导致丧命的行为从计划中剔除掉，这才是明智之举。这样的动物，它们的大脑具有预演的能力，以及起码的想象力。大脑把预先设计的行为草图交给自己的身体来进行“裁判”，然后根据结果来决定实施还是放弃这一行为。而身体往往会以恶心、眩晕、恐惧或颤抖等生理反应来裁定。

于是，我们会看到一只准备从墙上跳到地面的猫，竟会有些迟疑。一个刚开始学爬的婴儿，在透明的玻璃茶几上表现出畏惧。这些现象，都是预测机制运转良好的外在反映。

不过，像人类这样的灵长类具有升级版的预测机制。我们以及那些灵长类表亲们不仅能够用身体来进行测试和裁判，还能够吸取外部环境中各种设计好的东西，利用它们来改善自己的预先设计，并提高自己的决策准确度和行为效率。特别是人类，自从拥有了思想语言（心理学家往往称之为“表征”）这一有力工具，我们收集和提炼环境信息的能力，设计行为草图的能力，决定实施某一行为的能力都一一得以强化了。我们在大脑里对信息进行标注、记忆、使用、计算和卸载，把无序的世界简化成有序的对象，从而大大增强了我们自身的预测能力和行动能力。

哲学家卡尔·波普尔（Karl Popper）曾经用一句名言概括了人类的智慧：“让我们的假设替我们去死。”

然而千万不要忘了，这种高级的预测机制乃是适应的结果。为此，人类起码花费了10万年时间。而在那漫长的进程中，人类群体规模变化不大，社会环境压力比较稳定，因此造就预测机制的主要动力来自气候、食物、天敌等自然环境的变化。

当人类步入文明，社会环境的变化陡然提速，规模更大，联系更紧密，系统更复杂。在这相对短暂的数千年里，我们的预测机制就越来越不合时宜了。它导致我们越来越容易犯低估重大事件发生概率的毛病。谁预料得到塞尔维亚的一个穷学生会引发一场惨烈的世界大战？又有谁会想到在皇家花园里被猴子咬伤病亡的希腊国王会导致25万人战死？如果说那些事情太久远，那么问问自己，倒回去7年甚至5年你是否想过，市值达1100亿欧元的诺基亚如今将以72亿美元的贱价卖给微软？

难道是预测机制出了故障？当然不是。问题在于，人类的预测机制好比4倍的望远镜，用它来看绿茵场上球员的跑位还是不错的，要拿它来观察月球上的环形山就勉强了。

当然，若是拿它去检测培养皿里的菌落形态，那更是缘木求鱼。然而这就是真相——我们试图用一把米尺衡量万事万物。

过度神化的自由意志（也有人把它叫做“自欺”）助长了乐观情绪，使得人类知道的总是比人类以为知道的少。无须调查，相信每个人都在犯同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：认为自己的智商、才貌、运气至少处于“中等偏上”的水平。类似错误在精英阶层里特别醒目：一组数据表明，94%的美国学者认为自己在专业领域的水平就是比别人高。

现代人喜欢滥用数字，喜欢用“计算”这个时髦的工具来对复杂世界进行“管理”和“控制”。然而我们未必清楚，数字带给我们以精确，而精确不等于正确。它会导致注意力的过分集中，使我们的眼球难以转动，视野狭隘，误判连连。就像画家卡拉瓦乔（M.Caravaggio）在他的名作《算命者》里表现的那样，当你被一套描述未来命运的话语所吸引，你不会察觉到那人正在偷你手上的戒指。那个动作在画面的正中，却又在注意的焦点之外，就算你是观众，也难保不会上当受骗。

今天，随便走进一个书店或者图书馆，我们都能发现《算命者》所讥讽的场景。以统计和概率为主题的书籍占满了一个书架，以风险（主要是金融风险）的管理与控制为主题的书籍占的书架更多，而讨论不确定性的书与人类认知能力的书少得可怜。这不禁让人怀疑，我们关注的风险可能只是确定性的影子，真正的风险根本不在那里，而在我们意识不到的地方。

那么怎么办？不信任数字和计算，不运用统计和概率，难道听任运气的继续摆布？不。这个疑问没有触及事实的核心。

关键是，我们必须先搞清楚，什么才是自己最关心的价值，再选择趁手的工具。是生与死，是健康与疾病，是收益与亏损，还是爱情与仇恨。没有人会傻到想在任何时候都做一个概率论者，也没有一个人会在一切事情上甘愿接受偶然与命运。

过去，蒙古人只要遵循捕猎不可设陷，必须以弓箭射杀的戒条，就能保证自己的族群不被鼠疫消灭。而逃难来的汉人没有这些清规戒律，他们设陷阱的技术炉火纯青，却成群成片地死去。比起古人，我们做得也许更差。因为，很多时候我们连定义价值的权利都失去了，故而根本谈不上什么运气和概率。至于风险，那更像花衣魔笛手吹响的笛声，引着天真的人们走入幻境。